【原创】晚风赠与你
tips:前一篇连载下期更,这期是养成篇,大哥如兄如父如老师。
“大哥……下雪了。”
卫家宅院的屋檐下,穆琛冰凉的小手被卫辛明攥在手心,他声音很轻,仰起头,一双鹿眼怯怯地望着这个高大又威严的男人。
“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”卫辛明蹲下来,小心地帮穆琛整理了一下围巾和帽子,怕是漏了风要着凉。
“这两句又是什么意思?”穆琛一字一顿地问。
“晚上回家来我书房,自己查,好不好?”卫辛明语气温厚,宽阔的臂弯环住他,一脸的怜爱。穆琛小一些的时候,卫辛明会一字一句耐心地告诉他,待到十岁之后就慢慢鞭策他自己动手。
穆琛舔了舔嘴,狡黠地笑了一下,从他怀里挣脱出来,跑进纷纷扬扬的雪花之中,帽子落下来,柔软的短发吹乱了,“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惠而好我,携手同行。其虚其邪?既亟只且……”他声音稚嫩清亮,像风铃一下一下晃荡。
卫辛明正想着,“欸这个小鬼,挺有能耐,还学会装模作样了”,那小小的身影和笑声却在雪中越来越远,他突然慌了,着急地冲出去,伞也忘了撑。
“阿琛,你回来!”
哪里还有穆琛的影子,天地俱寂,只余一阵晚风和着飘雪在周身簌簌落下。
卫辛明惊醒过来,冷汗顺着额角滑下。床头灯开着,旁边是几张攥出褶皱的信纸。
他想起来睡前读穆琛寄来的信,一遍又一遍——
阿琛执行任务的地方下雪了,天寒地冻。第一次近身搏斗,手上被刀子硬生生刮掉一层皮肉,疼得扎心,不过现在也快痊愈了。组里打掉了一整个作案团伙,还立了功……
只是看字迹,都可推知那小子写信时,挥斥方遒,很是得意。
穆琛从不欺瞒卫辛明,只是会稍微修饰掉那些过于惊险的情境,让自己看起来举重若轻,如鱼得水。
他绝不想让大哥担心。
可这一次,卫辛明再不能忍耐了,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,都是穆琛那双骨节分明,轮廓修长的手,被穷凶极恶的歹徒一刀一刀挫伤,皮开肉绽,触目惊心。
他以最快的速度写好了回信,言辞隐忍克制,坚定地要求穆琛申请退役或转移——哪怕是到非第一线的小组都好。
下午忙完事情,他走出办公大楼,乌云黑压压低垂下来。
转角的邮局是他这几年除了上班地点之外,去得最多的地方,老旧的灰砖大楼,苍绿色的窗户,墙上有些斑驳,走进去,室内弥漫着有些湿冷的墨香。他给穆琛寄东西,寄挂号信,次数多了,邮局里办公的人便也熟悉他。
帮忙收包裹、盖邮戳的年轻男孩子阿彦,和穆琛差不多的年纪,温文谦逊,知道卫辛明是警校副校长,很是尊敬,也经常一口一个“大哥”地叫他。
“大哥,又来给令弟寄东西呢。”阿彦的脸上总是挂着温柔平和的笑容,让人看了也禁不住舒展眉眼。“令弟虽然离家在外,但真的很幸福。”
他这样一叫,卫辛明心里一阵开心,一阵黯然。
穆琛原本不是卫家的人,被卫辛明父亲收养时才四五岁的年纪,鸿蒙初开,满心好奇,也总要问起父母亲的事。
孩子脆弱敏感,询问的目光里像是含着泪水,无辜可怜。于是,卫辛明为他编了个故事:
他的母亲生下他之后病故,父亲是卫父在特警部队里的搭档,在一次出任务时不幸牺牲,临死前,将年幼的他托付给了最值得信赖的兄弟。
“你的父亲是个铁骨铮铮的英雄。所以阿琛不要害怕。他会一直,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保护你。”卫辛明将穆琛揽在怀里,轻轻抚摸他的头,唇角吻着他的额发。
他心疼这个小东西,分明不欠他,却总想要弥补。卫父工作忙,有时出任务就是足月不归。卫辛明便替补上来,又当父亲又当兄长,更当起了老师。
卫家有一件宽敞的书房。他带着穆琛坐在书房靠窗的桌子旁,暖灯在玻璃上映着两人倚在一起的倒影。
“食我桑葚,怀我好音。憬彼淮夷,来献其琛。”卫辛明压低的嗓音显得很轻柔,晚风吹开一半窗户,树叶婆娑的声音也吹进来。
穆琛听不懂,却觉得大哥念书的声音,和树叶的声音,是世上最好听的两种声音。
“来献其琛,琛,就是美玉的意思。在上古时期,只有高贵贤明的君王才配拥有。”卫辛明望进穆琛的眼睛,“阿琛也是一块美玉,需要雕琢,方能在光亮中清明透澈。”
“琛,是美玉的意思。明,就是光亮的意思。大哥是照亮阿琛的光么?”
童言无忌,却也最是真心。
卫辛明不置可否,却从来没有告诉他,“穆”是他的本姓,“琛”却是他给他重新取的名字。他想要这个孩子,成为一个堂堂正正,透澈又磊落的人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,永远告别过去。
出邮局,下了台阶,才发现外边开始下雪了,雪片是裹挟着雨水来的。卫辛明没带伞,拢了拢大衣,竟也坦坦荡荡地走进雨雪里,邮局很快湮没在身后。
他此时孤身一人,觉得自己与穆琛的联系是空茫又虚无的,几张纸,几分笔墨,轻若尘埃,像一个不安的骗局。
穆琛真正的父亲,不过是被卫父他们任务组抓捕的A级通缉犯,一个穷凶极恶,众叛亲离的男人。如果不是卫辛明欺骗他,给小家伙从小灌输“他父亲是英雄”,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一腔热血,万般执念。
冷冷的雨雪拍打在他脸上。他皱着眉,额前和眼角都挤出几道褶子。
很多年前,也是这样的雨雪之夜。卫辛明深夜里接到紧急出警任务,要从家里整装出发,刚把配枪扣好,才发现穆琛就抱着枕头,静静地立在门前。
他已经长成少年,身骨仍然单薄,但眉间褪去了稚气,多了点叛逆和不驯。
“大哥,这么晚,你去哪。”
“大哥接到紧急任务,现在要去工作。”
“什么时候回来?”
他语气里藏着委屈,许是一个人在家,又是这样凄风苦雨的夜晚,害怕得不行。
“阿琛怕了?”
“才不是!——”生气地扔开枕头,却又不肯利索地回房间。无力又骄傲的反抗,让卫辛明觉得好笑。
卫辛明上前抱住他,把他紧紧箍在怀里。穆琛依着他,觉得大哥身上很暖,那温暖流进他的骨血里,让他心安下来。耳朵贴着胸口,心脏跳动的声音近在咫尺,他能清晰地听到大哥有节律的心跳声似乎在慢慢加速。穆琛觉得脸上烧起来,心跳也跟着加快。
可大哥又放开了他,俯下身捏了捏他的脸蛋。
“阿琛,你今晚在大哥房里睡。你睡一觉醒来,大哥就会出现在你身边。你要是不听话不睡觉,大哥可能就不会回来了。”
小家伙被吓了一跳,也不敢再缠他。卫辛明离开后,一时间又紧张得睡不着,靠在他的床头,拿过他压在枕边的一本书和一本小册子。
马可·奥勒留的《沉思录》,他翻开来,里面还有大哥做的笔记。坚持于本性,以及追求灵魂的一种状态。复杂的论点云云,他不太懂,却愈发觉得大哥深不可测。
小册子是刑侦学笔记,一些破案与犯罪的实录。大哥的笔法苍劲有力,像他粗犷却不粗糙的轮廓,闭上眼抚摸着力透纸背的纹路,像抚摸着他指肚的茧与突出的骨节,脑海里回荡着的,都是大哥的声音。
琛,为美玉,是只有高贵的君王才配拥有的东西。
《鲁颂·泮水》中君王的形象,与命悬一线中思考灵与肉的古罗马皇帝形象重合在一起,交汇融合成的,都是那个人的形象。
他是他的起点和终点,他的叛逆与忠诚,他的皈依和信仰。
少年的穆琛尚未意识到这一切,只觉得周围萦绕着的,都是大哥的气味,像一道屏障,将他与无边黑夜隔离开来,让他充满安全感,终于安然入梦。
卫辛明从一线到指挥官,无数次出生入死,他无怨无悔,却总害怕穆琛走他的老路。
过去,他总是用“特警牺牲后,为了保护家属必须掩藏身份,不能公开信息”来搪塞穆琛各种关于父亲的问题。
可穆琛长大后,愈发懂事,卫家父子就越担心他旁门左道去打听生父的事情。将他送到远方读书,可未曾想到,他瞒着卫家父子,进了当地部队,又因为模拟任务时表现出色成为特警。
“你是要学我们。”
“大哥应该感到骄傲才是,我想我应该会比大哥和父亲更出色。”
“这话说早了。”
“世事难料。”
“臭小子,别乱说话。”
卫辛明忙于处理手头上的几个案子,等到理了头绪,一个月已经过去了,却丝毫不见穆琛音讯。情急之下,一个电话接到他们部队领导办公室去,才打听到穆琛又接到重大任务,正忙得不可开交。
穆琛是队长,此时带领着整个小组,秘密截获了一批境内走私货物的情报,正在逐步缩小锁定涉案重犯的范围。
一连几日下来,调查遇到了瓶颈,穆琛也无奈。那天夜跑完,又独自去部队的小卖店里买冰饮。出了一身汗,外套就绑在腰间,里衣被汗水浸湿,正要往胃里灌冰水,瓶子突然被夺下。
“你刚运动完就这样喝,也不怕得胃病?这会冬天都还不算过完。”
这声音让穆琛一惊,转脸看到大哥,还以为自己在做梦。
“大哥?”
卫辛明拍他的脸,手里抹下一把汗,又装作很嫌弃的样子。
“也不随身带着擦汗的。”
穆琛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脑袋,像个孩子。
“大哥最近公休?”
“我出差,办公事。”大哥一本正经的样子,不容穆琛不信。
他被大哥拎回宿舍洗澡,卫辛明怕他着凉,一路上唠叨个没完,平日里惜字如金的警官顿时变得像个话痨。
穆琛职位不低,住的单人宿舍,房间带着阳台,虽然不比家里,但也算得上舒适。
卫辛明向来不会做饭,穆琛却很小就会了,甚至颇有厨艺天分。厨房里只有些剩菜,他倒腾几下也能玩出新花样来,做得精致可口。部队里不能喝酒,就以茶代酒,两人摆开桌,有滋有味地吃起来。
阳台外的洋槐长得风茂,横斜着几枝送进来,晚风吹过,也有疏疏朗朗的摩挲声。像极了过去书房窗外的声响。
那声响是缥缈的,但大哥却是实实在在地坐在自己身边。
“大哥真的是来办事?”
卫辛明斜了他一眼,顺手从椅子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给他看。的确是个案子。
“大警官查案子查到这来了。”
“调取资料而已。不务正业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,大人向来公事公办。”
“我还以为,大哥是想我了,才来看我。”穆琛低头抿了口茶。
卫辛明拍了一下他后脑勺,“你有那么大面子?”
“大哥说了算。”他低着头满脸笑意,又一边殷勤地往卫辛明碗里夹菜。
“你要是真觉得我说了算,还不如听听我的,先抓住一两个接头人。做事不要那么死板,也别想着一蹴而就。”
他没想到,卫辛明对他办的案子也摸了个大概。穆琛到底太年轻,很多事,想去做,却无从下手,不像大哥那样游刃有余。
晚了卫辛明要走,却还是被穆琛强留下来,大约是想念起小时候的光景了,好不容易见上一面,实在不舍得他。
卫辛明在他枕头旁拿过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,里面夹着的全是他寄来的信,一封不落。笔记里是每次出任务的纪实和心得,那笔触有模有样地学他,怪不得连字迹都有几分相像。
台灯昏黄的光线里,穆琛眼里的大哥仍旧威严又温和,让人不敢轻易靠近,却又不舍得疏离。
卫辛明回头望他,两人的视线对上,眼里映照着彼此,又都像是落进了星光。看得卫辛明一时间恍惚了。
“大哥,你的案子,什么时候结束?”
卫辛明知他言下之意是问他什么时候走。
“用不了多久。并且明天我会换到局里安排的地方住。”
“大哥一直在,就最好。”
“那你赶紧调回家。”
穆琛不说话,就望着他,像是征询,又像是困惑。
“我们都是要做事的人,应该当机立断,别犹犹豫豫的。”
那晚,穆琛做了一个梦。
梦断断续续,又模糊,掐头去尾也记不得原由。他全副武装,背着狙击枪,正穿越一座冰原去缉捕在逃犯罪团伙。他的小组被打散了,剩他一个,孤立无援,临近傍晚,下起了暴风雪,天色逐渐暗下来。
又冷,又孤独。
他想着自己大概要完蛋了,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地行进着。远处突然有了火光,他顿时又燃起希望,近看发现是犯罪团伙的人,正要过来围攻他。
不知怎的,他也不慌,冷静,却又很绝望,于是便也堵着最后一口气向他们逼近。
“阿琛,你回来!”
像是雪山崩塌,冰河要汇入海洋。那声音,很熟悉,低沉又嘹亮,是呐喊却有无尽的温柔,风雪交织模糊他的双眼,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力气。
醒转过来之后,天已明,两人都是要做事的人,送别也匆匆,穆琛就未能把这个梦交代给他。
“你记得,任务完成了,你还欠我一封信。”
“记得的,大哥。我都编了序号的,您昨天没看到?”
卫辛明拉过他的手,捂在自己手心里。
“把你这细心多用在工作上吧,省得下回再被歹徒得了逞。”
那双修长的手上,疤痕未曾褪尽。
他几度旁敲侧击暗示他调任的事情,却始终未得到穆琛正面回应。
直到又一个月后,卫辛明收到回信。
那是捷报的回信,却是附上了在部队里读马可·奥勒留作下的笔记。
他在向他的大哥宣战,也是像自己宣战。他想顺从他所希望做的一切,只要那不是错的。
卫辛明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他敬重他,却终不会任他摆布。
再去邮局时,卫辛明是去领一个包裹。阿彦将包裹小心翼翼地递给卫辛明,“大哥,以前都是您给令弟寄东西,这次令弟也有东西给您啊。开始反哺了呢。”
反哺?卫辛明在内心轻哼一声,那小子才没这么有良心。
他谢过阿彦,将包裹慎重地放进公文包里,想着回家再细细拆。
出到门口,缓缓走下台阶,想想还是没忍住,要拆开包裹看看。
那包裹打开,是一本书,正是自己那年放在床头的《沉思录》,怪不得后来他还琢磨了好一阵子这书怎么失踪了,原来是被这小子偷去了。
穆琛一直把这本书带在身边,就像大哥在身边一样。
翻开来,里边都是跟在卫辛明笔记后的一行行新增笔记。他才意识到,这小子这么多年,一直在默默追随自己的步伐。
一遍翻完,又回头。扉页上工整苍劲的笔迹抄着几句诗:
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惠而好我,携手同行。其虚其邪?既亟只且。
晚风吹起,不再有雪片落满肩头,满城的杨花柳絮,倒让人空寂起来。
天寒地冻的时候,他带他走过很多路。那些路早已消匿了痕迹,只存留于他们的记忆之中。
卫辛明笑了笑,心想着,那小子回来的时候,大概终于可以和我比肩而立了。
(肉在番外里面会写。如果以后有好的梗会写续篇~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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